我的宗教观之流变

我的宗教观之流变

在个人的成长经历方面,我自认与大多同龄人相当不同的一点就是:从小到大,由宗教所带来的心理冲突是相当鲜明而不可忽视的。我的母亲是一个基督徒,而我的父亲是一个传统的中国人,是一个党员。而我,则是两种信仰体系的混血儿。

“隐匿的信徒”时期

我至今认为这种混合带给我的更多是不快的、矛盾的感受。在宗族传统十分浓厚的南方,一个人即便宣称自己是一个无神论者,也难免在行为举止上表现出中国南方传统民间信仰的特征。父亲虽然是一个马克思主义者,但同时也是一个氏族观念很强的人,因此无论是祭祖还是一般的家族聚会,都带有很明显的仪式特征和宗教色彩——一种混合着佛教、道教和其他中国传统民间信仰的不可名状的宗教。多数场合下,我自然不得不的按照父亲的要求来行事。另一方面,身为基督徒,本身也是一个传道人的母亲是相当虔诚的。虽然在宗教教育立场上对立与自己的丈夫,她仍旧会在很多时候悄悄带我去参加礼拜。在小型的家庭教会里,我很早就开始接触圣经、诗歌和讲道等一系列基督教相关的事物,被教导着凡事依靠上帝。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认知中的“宗教”是各种宗教活动的代名词,意味着一系列对于个体行为的约束。而来自父母双方不同的宗教观念让我一直处于两种矛盾的体系中。有时我需要在进餐和睡觉前祷告,有时我又要在香火味弥漫的宗祠里鞠躬弯腰。这种矛盾在很多传统节日,如清明节和除夕等日子里被进一步激化,兼顾父母双方的要求让我不知所措,相当烦闷。结果我变得既不喜欢那些中国传统的节日,也不喜欢基督教。直到如今,我没有在除夕夜跳过火盆(一种南方过年的传统习俗,母亲认为那是对于信基督的违背),也没有在清明节里对着祖坟下跪过。但同时,我也没有真正地把自己看作一个基督徒——我连圣经都尚未完整看过一遍。

“理性认识”时期

“赛先生”

我所置身的教育体系是马克思主义和科学理性的结合,而当后者伴随着它自身对于世界的另一种解释体系在我生活中出现时,我很快便倾向于接受它,因为在那时的我看来,它并不具有对于个体行为的约束——基督教不仅包含对于世界的解释,也具有对于人的伦理要求。而科学则不然,所以我会更加乐意选择科学这样一种知识作为自己生活的指导。同时科学主义的教育本身也在消解宗教在我认知中的权威。一个很鲜活的例子母亲否认恐龙的存在和相应的化石证据,因为圣经上并无有关于这种生物的描述。但很显然我不会相信她的看法——在当时的我看来,宗教会随着科学的发展而逐步式微。

哲学的出场

但是对于哲学的了解,让我尝试着去缓和宗教和科学之间尖锐的冲突。我开始把科学和宗教都看作是一种人们对于世界和自身行为规范的解释和确立体系。然后我才发现,对于前一个体系,我至少是比较了解,而对于后一个体系,我近乎是一无所知,因为宗教在过去只被我当做一种行为和仪式的集合,而我在理论方面的认识近乎空白。我在心里意识到:“我需要了解一下宗教了。”不是以一个信徒的观点,也不是以纯粹批判的观点。2018 年的春节期间,我正式向母亲表明自己与基督教信徒这一身份的决裂。我无法在一个以科学和实证主义为基础的教育和生活体系里,自然地把宗教这样非理性的事物安然置之。我将以一种学习者的视角,不带任何偏见和预设观念来看待宗教,然后才能明白我该在科学和宗教之中偏向何者。

而在我对宗教本身有了初步了解后,我才发觉我之前的观点是狭隘的,因为宗教和科学是完全可以兼容的,本质上二者根本不是一个层面的事物。我所纠结的冲突实际上是不存在的,这种“冲突”实则来源于我对于宗教的误解,将其看作科学和理性的对立面——实际上,科学可以作为一种对于世界的解释(它也是如此自我标榜),这句话也意味着它本身并没有道出关于世界那些终极问题的答案。因为它是一种“解释”,这个词意味着存在着一个主体,来对于世界这一对象作出阐释。然而这种阐释肯定是不完全的,主体本身能解释客体,但这种解释肯定比不上客体本身的发声——这种发声就是宗教。宗教根本不屑于使用理性或非理性这样的词汇来描述自身,这些词汇是他人的解释,是科学的创造物,在宗教看来充满了对于世界真理的误解。宗教的术语体系是另一个世界,这种发声,对于身处科学体系中的我们看来反而是充满了误解的。

宗教的身份:超越的可能性?

问题不再是,宗教和科学,我该选择哪一方了。而是:宗教对于我的生活和整个人生的意义是什么?我尚且不清楚它需要扮演什么样的角色。因为即便在我已经承认了宗教自身远超于科学之处,还有一个问题需要回答,即宗教对于人的意义。

科学作为一种解释做所以存在,前提假设正是因为人本身不可能通过宗教来理解世界,所以需要借助一种他者的视角。尽管科学家可能可以意识到,科学所解释的世界并不是世界的真相,但是对于人类的认知来说,这种解释才是有意义的。自然,宗教会自认为是一种超越感官经验和理性思维的真理,被认为是一种体现真理的自然呈现,并成为很多人趋向的目标。我认可宗教可以作为一种指导人达成超越的知识体系,我也因此接受宗教的“合法性”,不再被我批判。但是人自身存在的局限让我们不能忽视科学所建构的一整个体系:人在世俗的层面中行动,他需要用科学的思维模式和知识来与周边的事物互动。人试图超越自身的世俗存在,他就不能再携带着科学——这反而是他尝试超越最大的阻碍——而应该皈依宗教。前者是人的实际存在状况,而后者是一种近乎理想的可能性。超越这一目标本身真的可以被实现吗?

神学会认为,世俗的状态虽然是人的实际生存现状,却不是人的本来面貌,实存的人不只是作为客观者,去观察着世界,更是首先自己区分出了主客观,并自觉地站在了客观上。因此,神学通过转变人的存在状态确立了宗教:宗教与其说是为了一种向外的超越和延展,更接近于一种还原和回归,宗教揭示人遗忘的自身存在的可能。但对于我来说,心理学的教育所渲染出关于人性的有限和缺憾对于我来说印象深刻。更何况如今的宗教现状与神学几乎无半点继承。一方面,世俗的宗教展现出对于行为规范的极端重视,导致了人们缺乏对于宗教内核的思考和领悟。当人们通过宗教的外在表现去认识和理解宗教(正如我自己的早期经验),不同宗教之间的隔阂和冲突就可能加深,因为人们很容易从外在表现上区分出不同宗教,也从外在表现上去定义宗教。而鲜有人尝试去理解不同的宗教理念和智慧中的相同之处。另一方面,人们对于宗教的理解类似于一种外在的精神寄托,而把上帝当作许愿机器,人们是为了自己的现世利益去进入宗教,而不是为了完成超越,回归本真。

“非理性”的转向

宗教现状是令人失望的,宗教的精神值得被更多人所接纳。它是过于理想的吗?当然是过于理想的。但是如果宗教中所蕴含的智慧就因为常人认为自己难以实现而遭到批判,那本质上宗教不就和科学一样讲求实用吗,人们接受的宗教的一大观念在于信,这种信仰超越了对于人自身局限性的论断,无关乎所谓的理想和现实——世人看来是过于理想的正是宗教去追求的,信仰的基础就是对于这种看似理想的超越追求的执着认定。

但我产生上述的想法时,我才发现,我开始认可一种非理性。我看重的并非作为一种知识的宗教,而是作为一种态度的宗教。这种态度是对于枯燥、死板、毫无人气的理性的否定。我开始不再把“这不科学”脱口而出,也越来越频繁地被一些质疑理性主义的作品所吸引,从京极夏彦的志怪到存在主义的论说,他们具有一种忧郁但热烈的气质。如今,我越来越认同,人,尤其是伴随着科学教育成长的人,应该意识到那些科学之外的知识,人文社会的学问,宗教的学问。科学,正如我所说,因为它不带有对于行为的约束,很难让人学会如何在世,而这正是宗教的使命。

Daniel Tseng

作者

haikuzu

发布于

2019-08-02

更新于

2021-05-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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